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坪洲彩瓷匠人藍嬌:搵食路上種一朵花

藍嬌對傳媒態度冷淡。她數十年坐鎮坪洲彩瓷老舖超記瓷器,近年記者紛沓而至,想要記錄這門香港罕見的手藝,她總不溫不火:「有咩用啊?畫花碗搵唔到食。」

老舖約300呎,一半已分租給另一陶瓷家。藍嬌74歲,一頭白髮,架一副老花鏡,端坐店鋪深處,迎著頭頂上一盞隨意牽扯來的吊燈,在小巧茶杯上,畫一朵蓮花。

在光潔白瓷上,用毛筆沾水青、西紅、金彩等礦物顏料,繪畫色彩鮮豔的圖案,再經高溫燒製,是為彩瓷,也俗稱畫花碗。這門手藝源於明代廣州,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香港發展得奼紫嫣紅,後來逐漸走下坡。現在,在香港守著這門手藝做生意的,一是招牌響當當有90年歷史的粵東瓷廠,二是深居離島的超記瓷器。超記生意規模不大,目前僅守著不算紅火的零售店面,定期開班教學,多虧坪洲人情味重,業主多年加租輕微,才勉強守業。

香港匠人遇上馬來媳婦
藍嬌名字嬌嫩,日子卻從小過得不易。她生於馬來西亞農村,小時候落地耕田,少女時到了新加坡謀生,進入瓷器廠當學徒,很快就認識了來自香港的年輕彩瓷導師林漢超,人稱超記。

超記一雙巧手,白瓷上妙筆生花,他畫的公雞形神俱備,花簇和仕女一樣優雅,也深諳燒窯、調色等技術。小伙子早年在澳門習得廣彩手藝,後到粵東磁廠工作,被派往新加坡教人。

在陌生國度,一對師徒互生情愫,藍嬌強調,自己愛的不是超記的手藝。「你鍾意他當然唔係因為他識呢D,識果D,而係講唔清,就係喜歡他呢個人,可能係緣分?」相識不久,藍嬌便隨超記來港安家。這女子性格硬淨,問她怕不怕一個人離鄉背井,她乾脆地說:「有咩好怕?如果唔適合,就返去咯。」

她此後當然沒有回頭,除了偶爾返馬來探望媽媽。初到香港,藍嬌就隨超記來到坪洲的家,當時超記爸爸扎根坪洲,做牌九檔生意,超記就日日去觀塘的粵東瓷廠返工。未幾,由於太山長水遠,超記辭掉在九龍的工作,決定和老婆一起拍檔創業。

70年代,香港振翅騰飛,坪洲也莫非今日的悠閒小島,島上當時工業興旺,鋼鐵廠、傢私廠、造船廠、紡織廠,一百多廠家聚集小島,做彩瓷生意的也有接近十家。超記最初租下一個小店面,取名「超記瓷器」,接到訂單就和藍嬌一起坐船到西環,挑選質量好的白瓷,再自己搬運回坪洲。藍嬌從來不怕辛苦,「我們一直好勤力搵食,最想的就係賺到錢,返馬來西亞看看屋企人,生活好簡單。」

坪洲街坊,檯面開工檯底玩耍

從調顏料、繪畫到燒製,彩瓷全靠匠人一雙手的功夫,單單手繪一個鋪滿圖案的花碟,就需一至兩天,視乎花樣難度。當然,人們後來將圖案預先雕刻在膠印蓋,膠印上色後印在白瓷上,再用人手上色,比純手繪省時間。

不過當時的坪洲,實在人力興盛。「好多人,全係一家大細一起出來搵食,」藍嬌回憶說,當時許多彩瓷廠家都主打出口生意,將富有華人特色的瓷器送去歐美市場,他們夫婦兩人就選擇主攻本地市場:「最好生意係赤柱,那邊住好多鬼佬,好鍾意超記啲陶瓷,有一家陶瓷店,幾乎個個星期都同我們入貨,一箱箱送過去。」

鼎盛時期,超記瓷器在坪洲租下三個廠房,僱傭30個工人,熱火朝天畫花碗,一門精緻的手工藝獲得工業化發展。在傳統彩瓷之外,他們也不斷創新,例如推出外國人喜愛的簡潔藍色圖案。

當年的開工盛況藍嬌至今難忘:「大人係檯面開工,一大班細路就檯下底玩。」超記的工人絕大多數都住在坪洲,有阿媽和女兒也有兩公婆一齊開工,大家都是坪洲街坊,感情甚好。藍嬌印象最深的是寫得一手好字的麥師傅,今日坪洲老鋪的一面招牌就是由他題字,可惜師傅多年前已經去世。

不過,即使生意紅火,但計算各種成本,始終經營困難,藍嬌總感覺,這或許不是一門可以做一世的生意。「女兒自細我就跟她說,一不要學打麻雀,二不要學畫花碗了,」這個硬淨的母親只希望女兒好好讀書,他日獨立過上自己的生活。

獨守一盞燈
坪洲的工業盛況沒持續多久。隨著全港工業轉型,這個小島上的廠家也紛紛退散,花碗也面臨衝擊。美國禁止含鉛和鎘的產品入口,而彩瓷的礦物顏料上含鉛,彩瓷出口一時受挫,許多廠家要改進顏料,或改為生產裝飾性瓷器。而伴隨中國改革開放,內地成本更低的瓷器也對香港製造形成衝擊。

到了80年代後期,坪洲的彩瓷廠家紛紛關閉,超記也陸續退租了三家廠房,清退了一批又一批工人,僅僅守著門市店面,藍嬌和超記,一夜之間,又回到兩人搭檔,獨守家庭作坊的日子。不過兩人沒有氣餒。超記決定讓藍嬌鎮守老鋪,自己去御景灣打散工,做過地盤,也在高爾夫球場執過球。

「那時坪洲南灣還沒有填海,成片沙灘,有好幾家酒吧,好多外國人飲完酒就來買瓷器。」藍嬌說,她努力畫花碗,同時也從其他彩瓷行家處入貨,擴充貨源,生意才慢慢爬上新軌道。「真的很辛苦,不容易做,最後我們將積蓄都給了女兒去外國讀書。」進入2000年後,南灣沙灘完成填海拓地工程,沙灘變成海濱長廊,酒吧沒有了,超記的客源也越發稀少。

 

一世在燈下聚精會神勞勞碌碌,藍嬌不覺得花碗彩瓷有多麼了不起,不過,她其實口硬心軟。2014年,76歲的超記病逝前曾叮囑太太,不要做了,不要辛苦了。

藍嬌卻仍然一副不溫不火的態度:當然要做下去,不做花碗我做什麼?她從此獨自承擔一切:訂白瓷、畫花碗、燒窯,還定期安排彩瓷教學班,管理各種各樣的客人訂單,店鋪各種機器壞了就找人修理。「有一日陶瓷燒不好,燒過時了,我就心情不好,結果拿錯了陶瓷給客人,哎。」她畢竟年紀大了,一個人守著自產自賣的超記瓷器有點吃力。

她沒有打算招徒弟或找人繼承店鋪,有十幾歲的男生因為上她的班愛上了彩瓷,每隔一星期就從新界來到坪洲學畫花碗,還吵著說以後要做彩瓷師傅,藍嬌卻一臉嚴厲:「我叫他唔好了,呢行根本搵唔到食!」但她畢竟還是口硬心軟。男生每次來了,她就讓他在店裡畫一天。

店鋪裡一個觸不到的角落中,藍嬌收藏著自己和超記的一些代表作,有她自己以前手繪的茶杯,整個小杯被鮮綠荷葉包裹,清新生動,還有超記最後一批手繪的公雞碗,偌大的湯碗中站立一隻雄赳赳的公雞,那是一朵朵他們在搵食路上種的花。

作者簡介:
周莊
自由撰稿人,曾於香港和北京媒體從事專題報道多年,輾轉不同城市生活,現安於香港,輕度寫作焦慮症,強烈採訪愛好者,愿寫作步履不停。

CT Lam
攝影師,十多年來在香港從事新聞攝影,現專注紀錄香港與中國的政治及社會議題,亦探索其它個人拍攝項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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