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蓮縣富里鄉東側海拔約 800 公尺的海岸山脈上,有座名叫「六十石山」的金針花山。每逢花季,整座山頭都彷彿被鋪上一幅金黃色的毛毯,耀眼非常。旖旎風光背後,卻鮮有人知道山下的河谷地上住了一群阿美族人。
多年來,他們堅持不駁電,每天種花種米、捕魚打獵、自給自足。夜幕來臨時,山頭總是一片漫無邊際的黢黑,因此他們都自稱「黑暗部落」。某年五月,我和大學同學終能到訪此地,一睹遍地開花的盛況,並與這個神秘部落的村民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。
記得三十多度的炎夏中午,部落領班培恩帶我們去採金針花。豔陽高照下的花田有如熱烤箱,即使躲在草帽下,豆大的汗水依然不斷從額頭冒出,直滑向曬得通紅的臉頰上。即使風景再美,我也提不起勁。然而在另一頭,帶笑的老婆婆卻邊向培恩招手,邊俐落地把金針花左一株右一朵地摘下、放在身後的布袋裏,黝黑、滿佈皺紋的臉上始終流露着樸素單純的快樂。我既是尊敬,也是感動,手腳也不敢再怠慢。採摘過後,我們把金針花製成蜜糖花茶,那份天然的甘香清甜,至今我依然難以忘懷。
有天,我們到河邊捉魚。培恩站在水深及腰的河裏,把大網撒開,一放一收,幾條小魚便落進魚網中。他露出沾沾自喜的笑容,其他漁人也紛紛叫囂歡呼。雄厚而響亮的聲音在清澈的水面上悠然迴盪。同學照辦煮碗模仿培恩把大網撒開,然而當她把大網撈起來時,映入眾人眼簾的卻是一陀啡黃。仔細一看,原來卡在漁網中的並不是魚兒,而是在河裏漂浮的牛糞!我們都大笑起來,互相把「糞水」潑向對方,在河中你推我撞,玩得不亦樂乎。煩擾的世界,原來可以這麼簡單可愛。
那段日子,每當日薄西山,培恩和其他族人會與我們圍成圈子、挽着手,隨着音樂時而踏腳揮手、時而俯身彎腰,跳起輕快的民族舞來。雖然有着不同的背景、語言,但這種簡單直接的身體互動把我們都連結起來。夜幕低垂,我們便圍着火堆,仰望天上的萬點繁星。在寧靜片刻,我甚至能聽見自己渺小的心跳聲。我想這便是活着的聲音吧。我試着記下星空的模樣,然而每每閉上眼睛都無法記起每顆星星的位置,大概某種觸動只能在當下感受。
回歸磨人的現實生活,當年的靜好歲月早被拋諸腦後,有天卻突然收到了培恩意外被群蜂攻擊而過身的噩耗。難過的晚上,我憶起了他常哼在嘴邊的歌:「人生呀,如夢呀。你我只是這茫茫人海中,不知天高地厚的那一棵草,所以不要煩惱,開心就好,用力去愛,用力微笑。」
金針花只開花一天,日出開花,日落便會淍謝。然而,他曾經燦爛、曾經美麗;在這星球的這趟旅程已不枉過。
撰文、攝影:Joey Wu